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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西装的斑点狗

17年前 [03-04 16:43 周日]

                                        文  /  新疆 刘继荣

    儿子一直认为他的名字太没有创意,不能让人刮目相看,于是自己作主起名叫斑点狗,没有人叫他,他自己也忘记了这个很酷的名字,只有我还记得。

    他和大多数孩子一样和风一起慢慢长大,到了五岁,仍然没有表露出任何成为神童的征兆,他不喜欢吃梨,自然没有让梨的故事,我家里只有一个小小的金鱼缸,根本没有砸破水缸的机会,对唐诗宋词的爱好比较特殊,他一直固执地认为孟浩然就是幼儿园小班的那位女老师,他常常充满期望地说,妈妈将来可以当警察,奶奶将来最好也当警察,我们在他的眼里还有许多美丽的未来,就这样在一起,像春天一样快乐而傻气,直到五月末的那天早晨。

    闹钟响的时候,我立刻像往常一样起身,今天要快一些,因为斑点狗要参加六一节目彩排,给我安排了化妆任务。可是我忽然感觉手没有了力气,仔细看看,手在,连一片指甲也不曾少,薄薄的丝袜在手里打转,怎么也套不上,手指捏不住衬衫的钮扣,我嘻嘻哈哈地叫醒了熟睡的儿子:大侠今日遭人暗算,全身都没有力气,请你帮帮忙吧。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眯着眼帮我穿好了衣服。我下床时突然间失去重心,感觉脚软绵绵的,似乎脚也不存在了。定定神,慢慢走到卫生间,让我大吃一惊地是,居然怎么也挤不出牙膏来,我的手仿佛是纸做的,成了假的,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了,我怀疑是不是在做一个恶梦,想掐一下自己看疼不疼,可无论是左手还是右手都软绵绵的不肯配合,只好作罢了。

    在儿子的帮助下,我艰难地完成了洗漱,拿着他给我的牛奶,手抖得喝不到口中,我没有叫他帮忙,他正在给自己化妆,穿上演出服后,他对我说,我先送你去医院,再去演节目。我看着他脸上拙劣的化妆,仿佛是红孩儿洞里跑出来的小妖怪,穿得歪歪扭扭的演出服,简直就是一个小丑,可是我只能静静地看着却无能为力,因为我整个人像一个正在融化的冰淇淋,扶着沙发慢慢地站起来:你去幼儿园,我自己去医院。

    到了医院,医生要我通知单位和家人,我的手指连电话的键也按不下去了,同时也不能够再站起来。我仿佛被风化了那样,一寸寸地成了粉末,只有头脑异常地清醒着,绝望的感觉潮水般一点点淹没了我的全身,这时候,我能通知到的家人都在很远的地方,除了幼儿园里的斑点狗。

    我躺着,接受医生反反复复的检查,医生确诊我为格林巴利综合症,可是我仍然奢望着,这只是一个恶梦,一会儿就会醒来,我安慰着自己。斑点狗来了,他穿着演出服,脸颊涂得鲜红,眼圈黑黑的,手里拿着一枚香蕉,站在我的床前。我已经感觉到说话没有了底气,声音是从来没有过的软弱,甚至不能抬起头来。他站在我的同事和医生中间,看上去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不点儿,他没有哭,只是看着我,医生指定了陪床的人,他擎着香蕉推开所有人,安静地坐在我的床边说,我要留在这里,我不放心你们照看我妈妈。他化了妆的脸很像一个女孩子,只有英挺的眉毛让他像个有主见的男人,他离我很近,我闻得到他身上儿童护肤霜的味道,这令我在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很快就能回家,我找到一种安定的感觉。

    后来,我不停地转院,去了很多能去的医院,最后又坐着轮椅回来了,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我享受着行走自如的感觉,我变成了每时每刻都要别人帮助却又在任何时候都是脾气最坏的病人,我憎恶着现实,憎恶着自己。

    这时候,五岁的斑点狗守在我的旁边,我固执地要他走开,他坚持要喂我吃药,我烦躁地说:你太小了,知道吗?你还要人照顾呢!我看见他的睫毛下面两大滴泪闪来闪去,却坠着不肯落下来,仿佛那泪也怕碎了似的,我气得发抖,用眼神命令他出去,他看懂了,也服从了,在他轻轻带上门的一刹那间,我的泪滚滚而下,我知道生命真的是太重太重了,已经压得我抬不起头了。

    过了很久,他轻轻地推开门,走到我面前,他的硬硬的倔强的头发上好像打了摩丝,他穿着爸爸的西装,衣襟拖在膝盖下面,单眼皮的黑眼睛,长长的脖子,像足了那个叫三毛的流浪孩子,领带看上去像条绊马索,可是他的每一个扣子都扣得很齐整,领带也打得很像样子,他平静地说,妈妈,你现在看清楚了吗?我是大人。

    也许我真的没有发现,他居然能做很多的事情,给我喂药,梳头发,洗脸,洗脚,扶我慢慢地学习走路。我那时动不动就做恶梦,常常会在深夜里惊叫,每一次都是小小的斑点狗,把台灯打开,叫醒惊悸的我,昏黄的灯光里,他的脸看上去很安静,小小的手,为我拭去额上的冷汗,给我盖好被子,不住地对我说:不怕,不怕,我在这里,妈妈不要害怕,有我呢!

    可是,我的病情就那样不好不坏,仿佛要永远这样。

    那天,他在电话里对别人说:“我妈妈已经好了,她能走路了,也能做饭了,她每天都领我去公园划船。”

    这惹恼了暴躁的我切,我愤愤地骂了他一顿,怪他向别人撒谎,他站在我身边,没有争辩,也没有流泪,我使劲推了他一下,他流泪了,惊叫起来:妈妈你快好了,你已经有力气推人了!我愣住了。

    午睡中被一种很轻的声音惊醒,原来儿子正在自言自语。他用了极低的声音说:妈妈已经好了,妈妈会走路了,妈妈每天都领我去公园。

    我躺着没有动,他用了祈祷的声音低低地,一遍一遍地说着,也数不清说了多少遍,那么专注,那么认真,那么固执,好像要一直说下去。

    西方那个远远的上帝会听到他的祷告吗?东方那个莲花座上的慈悲女人会听得到他的祷告吗?

    我微微张开眼,他将玩具兵摆放在自己面前,拉出一个很神气的兵说:

    你是院长吗?为什么还不把我妈妈的病治好呢?”

    “我已经用了最好的药了。”

    “你一定没有用,要不我妈妈早就好了,请你一定要治好我妈妈。”

    他又拉出两个兵来:

   “你是医生,你是护士,对吗?你们为什么不赶快治好妈妈的病呢?你们说吧,想吃馄饨还是想吃板刀面?”

    那两天正上演《水浒》,这正是张横对宋江说的话。

    我忍不住想笑,忍住了之后,又觉得想哭。

    “你别急,你妈妈就要好了。”

    “求求护士阿姨,求求院长叔叔,求求医生叔叔,求你们,求求所有的医生,快给我妈妈治病吧。”

    他累了,却总是不肯好好睡下,他在独自一人做着游戏,做着妈妈会好的美梦,他在求一切他认为有能力有爱心的人,他相信这些力量一定可以救治他的妈妈。

                               而我却相信着他的力量。

    于是,我学习走路,学习吃饭,学习穿衣服,在三十岁以后,我学习着在三岁就掌握了却在一场病中失去的本领。

    学会刷牙的时候,我有一种满足,能够洗脸的时候,我有一种惊喜,一个人蹒跚地走在路上,看见大片大片的野菊花把路两边都染成了深紫色,我更是有一种异样的幸福,请原谅这个太容易满足,太容易惊喜,太容易幸福的人,因为她体会了失去一切东西时的艰辛,所以现在,她活在一种快乐里。

    我的孩子总会跟紧紧在我的身后,他如同一个不放心的大人,看着一个小孩子出门那样,在后面悄悄地看着我,看我会不会跌倒,并时刻准备着跑过来搀扶我。

    在那些漫长漫长的日子过后,他终于可以放心我一个人出去了。

    现在,他是一个四年级的学生了,他从来没有得过第一,只有一次考过第二名。

    现在,他就在我的身旁,我正写着这篇文章,电脑里播放着《中国功夫》,南拳和北腿,少林武当功,太极八卦连环掌,中华有神功。他举着一根晾衣杆,演练着自创的武功,一招一式都虎虎生风。是的,你不得不承认,他赢了,也许他根本没有把这当做一场战斗,只是他很投入,投入到赢了结局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所以他才会赢。

    现在,他仍然是那个没有什么特长的孩子,像大部分孩子一样,会淘气,会惹祸,会哈哈大笑,有时候会害羞,会在你想让他表现的时候说出一句让你颜面扫地的话,因为他不知道大人的面子有时候要小孩子来支撑。

    他不觉得他遇到了什么,那一场风浪没有让他老成起来,没有让他特别懂事,或者在别的方面有了什么感悟,仿佛一场风一场雨,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没有惊心动魄,也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若狂,他太小了,就让他浑然不觉吧,也许这才是对的。

    生命里有许多东西,而他有他的,我有我的快乐,我们在戈壁遇到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暴,那些沙尘暴许是惊吓了成人,在孩子眼里却是风景。

    在尘世里我们相遇了,并且成为一家人,成为互相依靠的朋友,就这样好了。

    此时,他靠着我,读这篇文章,一忽儿笑了,就是这样的!他叫道,有时,他迷惑地说,是这样吗?我忘了,还记得一点点。

                                而我,怎么可以忘记呢?

石宣家庭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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