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原本大学微言(第八篇) 儒学演化与国家发展 (中)

15年前 [10-12 18:56 周日]

第八篇 儒学演化与国家发展 (下)

如果从人类学的观点来说,对比东西文化的演变,而且以中国文化史的立场来讲,就像太阳运行东西两半球的一昼夜之间,西欧和东亚的中国,明暗代谢,几乎似有类同,而又有大不相同的差别情况。我只是首先提出大家的注意,希望青年后生,可以做多方的研究探讨。
例如西方的欧洲文化,自第五世纪罗马帝国瓦解到第十世纪,战争相寻不息,新国互有兴亡,人民生活困苦不堪,文化低落,正是欧洲文化史上所谓的“黑暗时代”。这时犹如日出东方,西方正处于长夜漫漫之中。但在中国,恰是由南北朝经唐朝、五代,到宋朝开国初期的阶段。虽如旭日东升,朝阳艳丽,有时也是阴云密布,阳光黯然失色。西方文化从公元第九世纪开始,由黑暗时代进入基督教的经院哲学时期,长达六个世纪之久,到十五世纪,才渐渐有了转变。十六世纪“文艺复兴”运动以后的西方文明和文化,才换了一个崭新的面目。
所谓“经院哲学”,就是专门研究基督教的神学,它在研究怎样认识神与实在存在的关系。思辨精密,论证迂回,烦琐曲折万分。所以后世学者,又有称它是“烦琐哲学”的。但非常巧合的,中国在第十世纪开始,便是宋朝建国,到十一世纪中间,宋儒的理学、道学也开始兴盛,二程(程颢、程颐)一系传承的朱子(朱熹)学派建立权威。“四书”的朱著章句之学,也迂曲了周公、孔子以来的儒家“经义”之学,长达八个世纪之久,到二十世纪的初期,遗风渐息。在这样一个长期的黯淡状况中,犹如在东方的日丽中天过后,阴霾四合,完全是一片“万木无声知雨来”的现象,所以才有二十世纪中苦难的中国,不得不重新革命,重新建立中华。
我们必须先要了解了前面所讲的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对比,然后回转来探讨儒家学说的演变,就可启发大家的反思,运用“正思维”来寻求答案,然后再来重估传统儒学对人类的“人道”文明的价值了。

文运鼎盛的前因
现在要讲宋初的文运之先,必须要注意由盛唐到五代,帝王政权的兴替,与中国文化儒、佛、道三家之学的盛行,并无多大影响。甚至反使当时的聪明才智之士,厌恶乱世,逃避现实,去参禅学佛,或修炼神仙道学的,更为多数。宋朝初建,禅宗的“五家宗派”,正是盛极一时。道家和道教经过宋真宗的提倡,也是有声有色。例如宋真宗景德年间,公元一○○四年,就有禅僧道原首先汇集禅宗公案的《景德传灯录》著作面世,而且有当时的名臣杨亿为它作序推荐,这是后世研究禅宗第一都重要的宝典,《五灯会元》等书,都是后来居上的续成之作。在道教方面,也有张京房召集道士所集《云笈七签》大部著作的完成,为后世编集《道藏》,开其先河。稍后,有张紫阳(伯端)《悟真篇》问世,融会禅佛儒行的精华,是开创道家“神仙丹诀”、“南宗”的宝典。
但不要忘了,前面已经说过由五代唐明宗李嗣源时代开始的雕刻传统儒学“九经”出售,以及周世宗(柴荣)时代“九经”的刻版完成,和西蜀四川“九经”的流通,都是促使宋初读书士子学习儒学更加方便有利的条件,也是使儒学更为广泛传布的原因。因此,宋初文运的鼎盛,并非出于偶然,实在是有它的前因。同时,也需要了解,在唐宋的阶段,中国的学术文化的重镇,大多还在关中(陕西、山西)及河洛(洛阳、开封)等黄河流域等地为盛。唐宋的名儒学者,也是这个区域范围的人物占多数。过去所谓的“华夏文化”、“中原文化”,或“中原人物”大多也是这一区域的人。
到了宋朝开始,由读书学儒而考取功名,渐至跃登为朝廷的政要,功显当时,名留千古的一大群人物,大多都由平民、贫民出身的寒士,正如古人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或如说,“一举名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等颂辞,便是从宋初开始,考试制度最为成功特出的现象。
但是,同时还有一些读书学儒有成的学者,淡泊名利,志行高尚的人,始终不求功名,以耕读自娱,终身以学问为重,虽然名重当时,但又隐居不出的处士也不少。所谓“处士”的意义,就是善于自处,不求闻达于当时的清高代号。这在唐代的习惯上,称为
“高士”,再早一点,便叫“隐士”,都是同一涵义的名称。这一类人,在中国历代的历史上,关系也很重要。甚至每使历代的帝王或朝廷,隐隐约约都在注意他们的言行举动,心存顾忌。那些帝王将相,生怕被他们看不起,便会觉得自己很不安心。这也是中国历史文化上的特色人物。如果比照西方文化,从西洋的政治学说上,勉强的比类,便是属于保留“不同意”的主张,或“不合作”的态度的人。不过,这种比方也很勉强,中国文化中的隐士、高士们,是属于道家一流的人物。他们绝对不肯只为自己而鸣高,有时为了国家天下人民的利益,也会婉转设法,提出很有影响力的主意,帮助社会的安定,然后即所谓“功成而弗居”、“没世而无闻”而已。
宋初开国的第二十四年,也就是宋太宗赵光义即位的第十四年,年号“雍熙”开始,就召请当时在华山的隐土陈抟入朝,在名义上是皇帝向他请教道术。究竟他们所谈的真实内容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历史所载,都属于官府公告式的官话,就不必讨论了。陈抟当然不会久留朝廷,立即请辞还山归隐。但在这一年内,太宗就颁发诏令,要求民间提供遗书。所谓“遗书”,就是有些人的著作,还没有公开问世,被社会上所不知道的书稿。过了四年,改年号为“端拱”元年,就免了共同起事的布衣之交赵普的宰相职位,正式发布吕蒙正为“同平章事”(事实上,就是宋朝对宰相的官衔名称)。

钱若水一番有骨气的话
吕蒙正,我想大家大概都会知道,他是宋初最贫寒家庭出身的子弟。少年的时候。一边上山砍柴谋生,一边苦志读书,经常会在山上劳动中,碰上大雨,肚了饿了,就将斗笠中的雨水泡冷饭吃。他读书有成,功名得志,结果当了宋太宗的宰相。我们现在特别提出吕蒙正来,就是说明由他开始,宋初百年之间,造成文治的文人政府的朝廷中,大半都是由贫寒出身的儒学之士。尤其在吕蒙正以后三十年左右,便有从最贫苦出身的范仲淹出仕,古人歌颂他是出将入相,英雄而兼圣贤的人物,也是开创宋代文运最有贡献的大贤。我们只要翻开《宋史》,读了吕蒙正当宰相前后时期的“翰林学士”钱若水答宋太宗的对话,便可知道宋初开始形成文人政府的风格,实在大有不同于历代帝王政体的特点。史载:
宋太宗谓侍臣曰:“学士之职,亲切贵重,非他官可比。朕常恨不得为之(他说自己也很想做翰林学士)。”又曰:“士之学古入官,遭时得位,纡朱拖紫(宋朝的官服形色),足以为荣矣。得不竭诚以报国乎!”若水对曰:“高尚之士,不以名位为光宠。忠正之士,不以穷达易志操。其或以爵禄位遇之故,而效忠于上。中人以下者之所为也(如果只是为了做官就算光荣,因此便表示对你皇帝尽忠的,这都是那些中等以下的人所做的事,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钱若水的一番话,也代表了宋朝开始,由宋太宗到真宗、仁宗数十年间,如吕蒙正、王旦、吕端、王曾、寇准一辈儒者的正义和作风,实在足为有志从政者的针砭名言。
到了宋真宗时期,又征召终南山的隐士种放入朝,结果种放还是不来。又因澶州之役过后,极力提倡“神道设教”的政策,便赐封信州(江西)道士张正随号真静先生,为他建上清院及授箓院。这就是后世江西龙虎山张天师的起源。
我们先要了解宋初的文运,有关儒、佛、道三教鼎足并茂的情形,然后再来了解宋初开国六十多年以后,到了宋仁宗赵祯在位的四十多年之间,公元一○二三至一○六三年,才出现一群名儒贤相,先后相继执政的鼎盛时期。也是宋儒的儒林和道学(理学)的开始。
宋仁宗登位前十年,还由刘太后主政,仁宗只是备位而已。刘太后死后,也正是宋仁宗二十四岁的时候,才由他自己当家,才算是真有实权在手的赵家天子。但当他自己亲政的第一件事,就是停止修造道观和佛寺,不用内侍(太监)罗祟勋。立即召范仲淹为“右谏议”,以备咨询。这也等于说明由宋仁宗开始的宋朝文运,好像演电视剧一样,首先就由范仲淹登场亮相,也并非是偶然的事。当宋仁宗庆历前后,即公元一○四一年间,宋儒理学家的兴起,大部分是受范仲淹的影响,或经他的培养推重而成名的。而且在仁宗庆历三年前后开始,名儒而兼名臣的,就有晏殊、韩琦、富弼、文彦博、欧阳修、蔡襄等人。稍后,便有司马光、苏轼(东坡)三苏父子兄弟、王安石一辈人物。
因范仲淹的关系,影响一代的大儒,如胡瑗(安定先生)、孙明复(泰山先生),以及后世称为“五大儒宗”的周敦颐(濂溪)、张载(横渠)、程颢(明道)、程颐(伊川)、邵雍(康节)等,直接或间接,都与范仲掩先后有关。我们大家都知道他的名文《岳阳楼记》中所说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不是他只为写作文字上的空言,而是他一生实践行履的守则。

范仲淹是真正的儒宗悟行
讲到范文正公范仲淹(希文),我们大家都是知道的。但是我觉得应该为将来的后起之秀提起注意,所以再来简单介绍。范仲淹出生在苏州的吴县,两岁的时候,生父便死了,家境很贫寒,他的母亲实在没有办法撑持这样一个孤儿寡妇的家庭,就带着他改嫁了一个姓朱的人。他因此也被改了姓名。可是他从幼童开始,自己就很有主张、有志气。他明白了家庭关系和母亲的苦衷,就向他妈妈痛哭一场,不愿再留在朱家。他到了南京,依靠亲戚家的微少帮助,努力读书求学。因为太穷,有时煮了一锅粥,凉了分做三块,每餐吃一块充饥。这样昼夜不息地读书求学,到了冬天,穿的衣服破了不够保暖,感觉太疲劳了,就拿冷水浇面,勉强提起精神来苦读。
有志竟成,他终于考取了进士,得到一个官位,为“广德军司理参军”,等于现在的一个军区司令部的政治部主任兼管军法。这样,他总算有了薪俸的待遇,就去接母亲回到本家,恢复本性。后来又调为“大理寺丞”,等于现在的最高法院院长,再后又调职务,管过粮食工作。因母亲死了,就回家守丧三年,一边教授学生,他可没有一点埋怨或不满母亲的心理,完全恪守“儒行”的孝道。三年过后,经由推荐,出任过“秘阁校理”,等于现在中央办公厅的主任。跟着就出去做地方行政首长等职。
宋仁宗久闻他的人品和学问,所以在皇太后一死,自己亲政的第一年,就召他担任了“右谏议”。仁宗并不是刘太后亲生的儿子,因此,很多人趁太后死了,就有许多批评太后的话发生了。范仲淹身任谏官,是可以对皇帝讲不同意见的话。因此他就对仁宗说,先帝宋真宗死后,太后调护陛下十余年,今宜掩其小故,以全其大德。仁宗听了,便说,我也很不忍心听这些闲话。就下命令宫内宫外,不准再讲皇太后垂帘听政这十多年的往事。这就是范仲淹推己及人,调和皇帝和养母之间的心结,促进宫廷政府之间的安定。他“要言不烦”,只提起皇帝的注意,你母亲也养你且帮忙你那么多年了,就是有些不对,现在更不能旧事重提了。
自“五代”以来,天下学校废坏,当仁宗还未亲政,在天圣五年的时期,宰相晏殊开始提倡兴建学校,做为各州各县的标准,并且延聘范仲淹做教师。范仲淹教授学生的作风,首先是重视养成一个人的品格,所谓“敦尚风节”,最为主要。同时要关心天下事,不能只为自己着想。晏殊对他的教育方针,和他本身的行为,非常器重,而且认为范仲淹的将来,一定会成为国家社会的“大器”。晏殊是宋初才子型的宰相,人们最喜欢的名词如: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浣溪沙)
这便是他的流传千古的名作。文化最基本的影响力,就是文学,也叫文艺。你只要翻开《宋词》,首当第一位的,便是他的《珠玉词》。至于他的文集有二百四十余卷之多,就很少有人去摸它了。古人所谓“但得留传不在多”、“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就是这个道理。权势地位,只可以煊赫一时,并不能左右后人的爱憎。它和领导政治的成果一样,好坏永在人心。
晏殊对范仲淹的人品学问,非常赞赏,同时也很欣赏范仲淹的文学才华。学问人品的基本,固然有关于天然的禀赋,但也是由道德修养而来。文学辞章就不同了,几乎百分之七十,完全由于天才。虽然勤力学习,没有生有自来的才情,始终难得有文艺上的绝妙境界。所以清人赵翼论诗,便有“到老方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的感慨了。尤其是身兼文武韬略,出将入相的人物,大多是富于才华,富于情感的人。古今的名将,具有军事天才的人,也是如此。只是一般人没有真正置身军旅,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换言之,
军事上的战略、战术和战斗,统是战争的艺术,也是智力和情操的结晶。兵法即艺术,艺术即兵法、只是普通的人,不了解真正的武学,看列军人就伯,认为统是老粗,实在非常遗憾。
范冲淹奉命防御西夏,镇守边疆,号令严明,爱抚士卒。甚至敌人所属少数民族的羌兵,都互们警告,“大范老子,胸中有数十万甲兵”,不可轻触其锋,因此相率投降来归的很多。宋仁宗的时期,因他而得边疆安靖,所以欧阳修便有“万马无声听号令,八方无事谏书稀”之作,就是这个时期的写照。欧阳修极力奏请要用范仲淹做宰相,但范仲淹恳辞不干。可是范仲淹在前线的心情又是如何呢?且看他的: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渔家傲)
另如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苏幕遮)
这两首词,都是他在防御西北边疆前线上的作品,眼泪是真的眼泪,为国家民族的心,也是真的耿耿忠心,情感和理智,并无什么矛盾的冲突,他是分得很清楚的。至于他的名文,如《岳阳楼记》等等,大家都知道,不必多说了。

栽培宋初一代大儒
现在要讲的,是范仲淹在有官位、权力在手的时候,仍然念念不忘文化教育的大业,极力鼓励后生青年,首先要立志学问。我们大略讲两三则有关他的小故事,也都是影响宋朝文运的大事。
前面讲到晏殊对他的赞赏和信任。有一天,宰相晏殊想为自己的女儿选择一个好女婿,就来问范仲淹,在他所教的学生中,有哪个人最好。他就推荐了富弼。晏殊终于选择富弼做女婿。后来富弼果然不负所望,成为宋代的名臣名相,同时也是一位最了不起的外交官,年八十而卒。“守口如瓶,防意如城”的名句,就是他自己写在屏风上的一生守则。当富弼还在做学生的时候,考试没有通过,就要回家去了。范仲淹知道了还有一次考试的机会,就亲自去追他回来,因此富弼“遂举茂才异等”,犹如现代国家特别考试录取的人选。这就是范仲淹爱护后进子弟,极力造就有为青年的行为。
至于宋初一代儒宗的胡瑗(安定先生)、孙明复(泰山先生)、张载(横渠先生),也都是他所培养出来的大儒。
如史料所载:胡瑗,字翼之。十三(岁)即通“五经”。家贫,无以自给,往泰山,与孙明复、石介同学。攻苦食淡,终夜不寝,一坐十年不归。范仲淹爱而敬之,聘为苏州教授,诸子从学。后来又推荐先生,以白衣(没有功名的普通人)对崇政殿(和皇帝对话),授试秘书省校书郎。后又屡迁,擢为太子中允、天章阁侍讲,专管太学,卒年六十七。出其门者不下数千人,从政者也不少,影响宋初文人政府的风范很大。他便是由范仲淹首先推荐的第一人。所以清初黄梨洲比照禅宗公案汇书《景德传灯录》等的办法,初编《宋元学案》,便以“安定学案”和“泰山学案”开始,标明都是高平讲友。所谓“高平学案”就是范仲淹本身一系的学案。
孙明复,晋州平阳人(山西),四举开封府籍,进士不第(没有考取进士),退居泰山。后来因石介(徂徕先生)的推荐,经范仲淹、富弼的进言,才名显朝廷,擢为国子监直讲,年六十六卒,学者尊称为“泰山先生”。但他和范仲淹本来就有关系,而范文正公却早已置之度外,并不知道后来学养成名,以师道自居的“泰山先生”,就是当年他所培植的人呢!因为范仲淹当初在睢阳(河南境内)掌管讲学职务的时候,有一个孙秀才,要求游学他方的费用,范仲淹便自己送他一千文。明年,又来了,又送他一千文。可是范仲淹就问他,为什么要到处游学,奔波于道路呢?孙秀才听了,就很痛苦地说:“母老,无以为养,若日得百钱,甘旨足矣(孝养母亲的生活费就够了)。”范仲淹便说:“吾观子辞气,非乞客也。两年仆仆(风尘),所得几何?而废学多矣!吾今补子学职(给你一个学生的名额),月可得三千以供养,子能安于学乎?”孙生大喜。于是授以《春秋》,而孙生笃学不舍昼夜。第二年,范仲淹离开了睢阳,孙生也就辞别他去了。十年以后,范冲淹闻泰山有“孙明复先生”,以《春秋》教授学者,道德高迈。他就和富弼协助石介,共同向皇帝推荐。却想不到在朝廷上见面的“泰山先生”,就是当年向他要游学费用的孙秀才。这就是范仲淹推己及人,以及他爱才的度量和德行,能够大公无私地鼓励培养出一个学者宗师的盛德。
至于范仲淹和张横渠先生的故事,就又不同了。“张载,字子厚,世居大梁(河南开封)。父,迪,仕仁宗朝殿中丞,知涪州(四川涪陵),卒官(他父亲在任上死了)。诸孤皆幼,不克归(同胞兄弟姊妹们都很小,没有能力回到故乡开封)。以侨寓凤翔郡横渠镇(陕西眉县东)”。但他虽然是个孤儿,可是很自立,志气不群,尤其喜欢谈兵。当康定(仁宗年号)用兵时,年十八,慨然以功名自许,欲结客(联合一批志愿军)取洮西(甘肃境内)之地。因此,上书谒范文正公。范仲淹接见他,知道他是大器,责之曰:“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便顺手拿了一本《中庸》给他。他总算一点就透,听了范文正公的话,就不投军,立刻回去,返求“六经”。又与二程夫子交往,后来,考取进士,仕于朝廷,与王安石政见不合。但他的学养,却开启关中的风气,成为一代宗师。尤其是他平常所讲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四句名言,与范文正公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都成为北宋以后中华文化学者立志的典范,长垂不朽,永为后生所景仰。
总之,如果由周公、孔子以后看传统文化中“儒者之学”,充竟是什么样的内涵和定义?其实,你只要仔细一读《礼记》的《学记》和《儒行》两篇大文章,就可明白秦、汉以前所谓“儒者”的规模了。“五经”是中华传统文化储藏库,要想完全通达,颇不容易。“四书”是儒家实习经验,也可以说犹如《学记》和《儒行》的续编。宋初从仁宗开始,儒学昌盛,但在“五大儒”之先,足以代表真正的儒宗儒行者,应当是范仲淹。他对儒学的造诣,是《易经》和《春秋》,志存经世致用,绝少如后起的“五大儒”中的二程夫子(程颢、程颐)等人,自称为“出入佛老”,反求“六经”,而道在是矣;然后再来高谈心性之学的微言,以自标榜为继孔孟的绝学。他只以实事求是的作风,力行所知所学,为人民、为社会、为国家“诚意”,“正心”做实事,但求尽其在我,无负初心而已,这才是真儒实学的标准。他的一生,“内刚外和,泛爱众而亲仁,乐善好施(博爱他人,爱做好事,肯布施),置义庄里中,以赡族人(为故乡地方族人买田,首先创办祙会慈善福利的产业)”。但在他死后,家里没有太多积蓄,仍然保持两袖清风,书生本色。他的四个儿子,也都学有所成,而且智勇俱备,公正廉明,犹如其父。古今学者,能才兼文武,德行纯粹如范文正公仲淹者,便可以无愧于“儒行”了。

北宋后期儒林道学的现象
北宋的政权,由宋仁宗亲政,正在公元一○三三年开始,接着就是英宗赵曙、神宗赵琐、哲宗赵煦三朝,前后六十年之间,可以算是文运鼎盛,名儒辈出,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尊重相权,最尊重文人学者的时代。但由神宗到哲宗的三十年间,也是学者大臣各自固执我见,因意识主张的异同,互相争执,互相对立,终于形成宋朝的“党祸”,和真伪道学之辨的悲剧。
在神宗的时代,由“拗相公”王安石的执政时期,想要恢复王道的井田制度、实行管仲治齐的军政管理、建立“保甲”等制度、整顿经济财政的田赋税收,便大力推行新政,不惜排除平时文章意气相投的名儒大臣们的反对意见。渐渐演变,就明显成为派系的斗争。到了最激烈的时候,就认定以司马光为首的为“洛党”,以苏东坡兄弟为首的为“蜀党”,极力加以打击。因此使文名最盛,才华毕露的苏轼(东坡)先后被放远两三次。这使他与广东、琼州(海南岛)等地,在文化历史上结了不解之缘。同时,在这个时期,如自相标榜为继孔孟绝学,高谈心性微言的二程兄弟,程颢(明道)、程颐(伊川),在王安石和苏轼(东坡)两大高明之间,因彼此观点的不同,视为“伪道学”,那也是理所必然的结果。因为苏东坡和王安石两人,不但以儒为宗,但对于禅与道的见地,似乎比二程等人尤有胜处。程明道和王安石的学术意见和政见不合。程伊川和苏东坡的政见意见也不合。欧阳修是明白表示,反对佛老。司马光则保留态度,在他修编《资治通鉴》,但取《魏书?释老志》以供学者的参考,比较少加意见。
如果专以宋神宗先后时期来说,比较学行纯朴,足以为“五大儒”之首的,当以周敦颐(濂溪)为胜,尤其由他所制的“太极图说”,综合儒、道、阴阳的理念,常被后世道、儒各家所引用,做为依据。二程兄弟,早岁曾经从他求学,只是后来自相标榜,并不承认是学出“濂溪”之门。张载(横渠)是二程世谊后辈,而且曾经从二程问学,但也自成一格。
唯一不同的便是邵雍(尧夫),世称“康节先生”。他毕生阐扬易学,而且对于象数之学,别有师承。不但为宋代“儒宗”所推祟,由他开始,经元、明、清千年以来,易学的术数、方伎等等杂学,大多都以邵康节的象数方法为标榜,有形无形地影响民间社会的风俗。二程兄弟,平常很想向他探问易学象数的隐秘,但终因自视太高,不能明白他的精微。但在邵康节临死之前,程伊川问他:“从此永诀,更有见告乎?”他但举两只手一比做答案。伊川不懂,再问他,这是什么道理?他就说:“前面路径须令宽。窄则自无着身处,能使人行乎!”换言之,邵康节深切知道程氏兄弟的学养,尤其对程伊川过于师心自用的个性更清楚,因此,便告诉他前面的路道要留宽一点,大窄了,会使自己没有站的地方,怎么好叫别人走得过去呢!

苏东坡对神宗的建议
我们现在非常简单粗浅地介绍了北宋后期由学术思想和政见的异同所引发的“党祸”的可悲,以及对后世最有影响力的“五大儒”,和二程兄弟一系所标榜的“出入佛老,而反求六经”,才悟到孔孟的心法,认为“道在是矣”的宋儒性理微言的大概情形。因此在中国文化史上,开始以宋儒二程一系的理学,和南宋以后继承“程门”心法的朱熹(朱子)儒学,便接替了上古历代先圣和孔子的心印,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大误会。这正如禅宗大师洛浦所说“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夜迷巢”的感叹是相同的。
可是从元、明、清以来,都奉朱熹的“四书”章句为标准课本,教导后生小子千年之久,比起西方文化中的“黑暗时期”和“经院哲学时期”的沉没还要长久。因此,二十世纪初期的“五四”运动,就不得不起来打倒“孔家店”了!其实,这是先师孔子枉受牵连,应当为之平反才好。但不料数十年后,觉得还打得不够彻底,再由“四人帮”来演一次“文化大革命”的悲剧。事实上,在宋神宗的时候,苏东坡已经提出过纠正的呼吁,如说:
性命之说,自子贡不得闻(性命之学,孔子没有明讲,就如子贡的高明,也没有听过夫子讲性命之说)。而今学者,耻不言性命(但是现在的学者,不讲一点孔门的性命之学,好像是很可耻似的)。读其文,浩然无常而不可穷。观其貌,超然无著而不可挹。此岂真能然哉(其实,他们哪里是真能达到见性知命的造诣啦)?盖中人之性,安于放而乐于诞耳!陛下亦安用之(这些人,都是中等人的资质,放任自己,高兴随便胡吹,皇帝你听他们的高谈学理,有什么用处呢)!
神宗看了他的建议,如有所悟地说:“吾固疑之,得轼(东坡)议,意释然矣!”再问他说:“何以助朕”?苏东坡就说:“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镇以安静。”意思是说,第一是你想要改变政治体制,快点达到治国平天下的心太急了。第二是你听了许多不同的意见,反而难以判断谁是谁非了。第三是你为了要达到理想的目的,进用人才提升得太快了。最好,皇帝你自己先要镇静下来才好。
苏东坡虽然说得对,但在历史上称“神宗”的谥号所谓的“神”,统如汉灵帝和明神宗等的谥号一样,称之为“灵”为“神”的皇帝,都是历史评议,含蓄批评他们本身,生来就具有神经质的禀赋,思想情绪不太正常,当然无法求其“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的高明智境啊!
北宋王朝,由宋神宗到哲宗这三十年前后,公元一○六八至一○九八年间,学术思想的异同,和主张政治改革的新政意识,互相冲突,互相争议,可是没有因此而随便处死一个大臣或学者。看来有相当的主张自由、言论自由的味道。但毕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文戏”;实际上,对当时南北对峙的局势,富国强兵的作用,并无什么好处。但我们应知道,在北宋这一时期,何以能有这么多“儒林”学者产生?原因不外三个,第一,我们在前面说过、因有五代雕刻“九经”的流通关系。第二,因在宋仁宗庆历时期,公元一○四八年间,有毕升用胶泥刻字,排比成活字印书版的发明,从此而使书本更为流通,古书得以保存留传。而且还很快辗转流传到西洋,知道采用活版印书。第三,公立学校和独家讲学的“书院”兴起,因此使文化教育较为发达。
古人说北宋五大儒的出世,是天命攸关。事实上,人间事还是人事所造成的,岂能推托于虑无飘渺的天命。可是在这个时期,在西方的欧洲,也还沉没在“经院哲学”的神学洪流中,大致也并无多大的动静。只在一○九五年间,有克勒芒的教士会议决定,派遣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四年之间,即一○九九年,十字军取得耶路撤冷,建立了耶路撒冷王国。这是西方历史上的大事。好像东西方的命运,又有一点相似之处。
在东方的中国方面,也正是由宋微宗赵佶继承北宋的帝位,对于前期的学术思想上的论争和政体变革等演变,都已渐渐谈化。但因受上代以来文学文化的影响,宋徽宗也如五代时代的南唐李后主一样,是一个名士风流的才子皇帝。他擅长书法,又会作画,爱玩天然的奇石。他讲究宫廷的建筑,在皇宫的东北角,动工新建花园式的宫殿,以堆叠劳民伤财所搜括来的奇石。同时又相信道士林灵素等的蛊惑,笃信道教符咒神力,可以安邦定国,会打退金兵。所以便放心大胆去玩弄当时的名妓李师师。他也算很有福气吧!就凭这样—个败家子弟的样子,做了二十五年的皇帝。不料天兵大将抵不住金兵的进攻,就急急忙忙把皇位交给儿子赵桓继承称为钦宗。不到一年,父子二人和后妃太子宗戚三千人,都被金人所俘虏,最后,被囚死在东北的“五国城”。
北宋的王朝,就是这样的划分了历史上的界限。接着就是康王赵构南渡,终于又在浙江杭州重新建立起一个朝廷,号称“南宋高宗”。这完全和晋朝的情况一样,前晋亡于北汉,历史划分它叫“西晋”,南渡以后继起的王朝,便叫“东晋”。而在南北宋的时代,北方辽、金民族先后更替兴亡所建立的王国,也并不是从境外入侵中国的外族。事实上,他们都是早由上代已经归化居住在北方的少数民族。在文化教育上,仍然是以中国文化的儒家为主,佛道两家为辅的“华夏”文明。大家只要多留意对辽史、金史的研究,就可明白北宋一百多年来有这样的结局,完全由于宋太祖赵匡胤和宋太宗赵光义两兄弟,在开国之初,战略决策上犯了最严重的错误,因循自误,没有一鼓作气,收复燕云十六州,进而统一全国的江山。
“三代”以上,是以德化民成俗,用文治而平天下。“三代”以下,是以“止戈为武”的武功平天下,然后再事治国。“功德并用”,“恩威并济”,才是传统儒道文化的最大原则。而赵宋天下,在建国之初,但用“黄袍加身”、“陈桥兵变”的巧取豪夺政策而取天下,并非以正义之师来统一中国。从此便“偃武修文”,使用金钱财货的外交和议政策,媚敌自保,因此养成后来的赵家子孙的职业皇帝们,统统成为“守文弱主”的结果,岂不是“事有必至”,“理所固然”吗?

====================
南宋王朝和四书章句

  南宋高宗赵构和钦宗一样,都是徽宗的儿子。徽、钦二宗父子被金人俘虏北去,金兵曾经一度进攻到南京和临安(杭州),但被韩世忠和岳飞等所击败,立即撤退北归。可是金人曾两次利用宋臣张邦昌,立作“楚帝”,跟着又立刘豫作“齐帝”。他想用傀儡的政权,作为缓和民族之间的抵抗情绪。宋高宗就在这样战况胜负不定,不听抗金名将宗泽的建议,就由他最初被封为“康王”的封地相州(河南汤阴,今称安阳县),决计退到扬州,后来又一路逃亡到浙江的宁波、温州而到杭州。正当宋室朝廷进退无主的情况下,他被臣工们拥护,就在杭州继承帝位,是为“南宋高宗”。
但高宗在即位以后的战略政策,既不想中兴,更不敢想统一。他所想的只是偏安一隅,苟延残喘而已,所以仍然学祖先的办法,以金钱财货的“和议”做为上策。因此罢李纲、韩世忠,以秦桧杀岳飞,表示“偃武修文”,以促成和议的成功。至于国破家亡,父兄被俘虏,在他做皇帝的三十六年,以及后来让位给太子孝宗的二十五年,前后一共活到八十一岁之间,从来没有表现过激昂慷慨的情绪,真是到达一切都不动心的景况,看来也算是历史上一个稀奇的皇帝。另据宋人史料所载,当宋高宗出生的时候,他的父皇宋徽宗,忽然梦见“五代”末期和赵匡胤同一时代的吴越王钱镠进宫,他就出生了。这个史料,虽然是古人迷信的传说,但看来也非常有趣。钱镠一变而做宋高宗,便把杭州做汴州(开封),大概正如白居易的诗所说,“未能抛得杭州去,大半勾留是此湖”吧!
宋高宗的所作所为,明显的权术不少,例如他使秦桧杀了岳飞以后,便把岳飞的故宅来办“太学”,这是要人怀念岳飞呢?还是教人只要读书,不要学岳它以武力抗金呢?这就不得而知了。其实,他的心事,敌国的金人都很明白,只是不说穿,好做要挟而已。例如在绍兴二十一年的春天,他总算要表示一番,就派了一个专使叫巫汲的,到金国去做“祈请使”。这个职责的名称很奇怪,“祈”是“祈求”,“请”是“请安”。所以巫汲到了金国,首先提出要迎请靖安帝(钦宗)归国。金主就说:“不知归后何处顿收?”换言之,你们要钦宋回到南宋以后,不知道你们拿什么地位来安顿他啊!做皇帝吗?高宗肯让位吗?不做皇帝,他回去又做什么呢?岳飞口口声声要“直捣黄龙,迎回二帝”,所以就不能不被杀了。巫汲听了金主的问话,就无话可对,只好唯唯而退了。

宋高宗两道互相矛盾的诏书
我们暂且不管历史上的是非,再回转来讨论南宋开始的文运,和宋儒程、朱理学的兴起,使《大学》、《中庸》大行其道,做为帝王领导学和帝王师之学的由来。
前面已经讲过北宋末期五大儒和二程兄弟自称“出入佛老,反求六经”而悟道,突然继承孔孟的绝学,点燃千古心灯的经过。从现在的我们看来,只如浮光掠影,白纸上有一些黑字而已。而在南北宋之间,这可不是小事,它是足以震撼千古的奇迹,使当时的天下学者低首向“程门”的,实在不在少数。
宋高宗既然不顾宋室的国耻,决心以和议为上策。但他也知道,全国的人心是不甘于三分天下二分亡的局面,主战和主和派的冲突,也很难调和。因此,他也要学祖先宋真宗那样的办法,怎样可使人民的心理,安于偏安才好。武的不行,只有文的最好。因此先须收服一般读书知识分子的舆论情绪,就在他仓促登位的第四年,也就是改年号为“绍兴”的元年,“诏(追)赠程颐直龙图阁大学士”。他下的这一道命令便叫“制词”,大略如说:
周衰,圣人之道,不得其传。世之学者,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求之?亦孰从而听之?尔(你)颐(程颐)潜心大业,高明自得之学,可信不疑。而浮伪之徒,自知学问文采,不足表见于世;乃窃借名以自售,外示恬默,中实奔竞;使天下之士,间其名而疾之,是重不幸焉!朕所以振耀褒显之者,以明上之所与,在此不在彼也。
他的这道“制命”,切实褒扬了程颐(伊川),是继千古以来周公、孔子绝学的第一人。只有程伊川是真儒真学者,其他的人都是假道学,自己叫卖虚名而已。所以我要追封程伊川为大学士,希望大家都要如他—样。不过,这篇“制命”的大文,不知道是高宗自己的手笔,或是哪个大臣所代写的,看了它最后两句,真的很有意思,也真的很可笑,是绝妙好辞。他说;“我所以现在要褒扬程颐、是要使大家明白皇帝给与他的荣耀,真正的意思,只是为了这个,不是为了那个。”你们不信,再读一读原文最后的三句试试看。他当时还是初登帝位,还在坐立不安的局势之下,就先来捧出北宋王朝时代的一位新圣人干什么?根据他原文最后一句自做的答案,是“在此不在彼也”,岂非明白告诉大家谜底了吗?
但在他下达尊崇程颐的诏令五年以后,便有儒臣陈公辅上书,要求禁止“程学”,高宗又照准了。陈公辅的奏疏内容,大略是说:
今世取程颐之说,谓之伊川之学,相率从之,倡为大言:谓尧舜文武之道,传之仲尼,仲尼传之孟轲,孟轲传之(程)颐,颐死遂无传焉。狂言怪语,淫说鄙论,曰此伊川之文也。幅巾大袖,高视阔步,曰此伊川之行也。师伊川之文,行伊川之行,则为贤士大夫,舍此皆非也。乞禁止之。
因此,高宗就另下一道诏书说:“士大夫之学,宜以孔孟为师,庶几言行相称,可济时用。”可是当时与“程门”有关的学者,也是开初推荐秦桧的名臣胡安国,又上疏为“程学”辩护说:“孔孟之道,不传久矣,因(程)颐兄弟始发明之,然后知其可学而至。今使学者师孔孟,而禁从颐学,是入室而不由户也。”这当然又引起另一些儒学大臣的反驳,反而弄巧成拙。

评朱子所谓“帝王之学”
南宋高宗初期用儒学相号召的文化教育政策,就在这样的争辩不定中过了二十多年,但二程之学的门人弟子,高谈心性微言的学风,已经大行其道,在年号“绍兴”的三十二年间,有“程门”的再传弟子朱熹,自己主动“上封事”(当时的密奏名称),首先提出;“帝王之学,必先格物致知,以极夫事物之变,使义理所存,纤细必照,则自然心诚意正,而可以应天下之务。”接着第二点,提出安内攘夷的理论。第三点,提出政府官吏的管理治权的根本,还需朝廷的正确决策等等。朱熹的这篇奏疏,除了他首先提出《大学》开头的“格物致知”为帝王学的根本以外,其余所论国家天下为政之道的见解,不但现在看来很平凡,在当时看来想必也很平凡。而且朱熹当时的官职,只是一个“监南岳庙”的“监官”,等于现在湖南衡山的宗教局长,虽然已有“程门”传人学术上的名声,但到底还是官卑位小,人微言轻,当然是石沉大海,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但在后世推崇朱子学说的人看来。便认为是无上的高见,因为他首先提出《大学》的“格物致知”为帝王之学,是为儒学出身的学者引起足以自豪的心态在作祟了。
其实《大学》的本文,只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并非说《大学》就是做天子的帝王学啊!它是说做国家第一领导人的皇帝也好,做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也好,不管做什么,必须先要学好做人,以修身为本才对。至于由修身而外发为治国平天下之学,是做学问一贯的道理。并不是说,必须要出来做官,做事业发财,甚至要做国家的第一领导人,当上皇帝才是“明德”的学问啊!否则,著作《大学》的曾子,他自己为什么不出去做皇帝,而且也不肯随便去做官,做事业发财呢?
总之,学问修养是一件事,做皇帝或做官或发财,是另一件事。有学问修养的去做皇帝或做官,做事业发财,当然是好事。但没有学问修养而能做个好皇帝或好官,那也就是真学问真修养。有学问修养,不得其时而行,就不出去做官做事,自守善道,做个规规矩矩的人。或者以“师道”自居,随缘教化后生而“止于至善”,这也正是“大学之道”的一个典型,例如曾子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话说朱熹,他在宋高宗的时期,并没有得行其道,高宗死后,由孝宗赵眘登位,有恢复中原之志,准备讲武,设置武举十科,并以朱熹为“武学博士”。因为他对高宗“上封事”的书中,也讲过有关恢复的事,所以便给他这个官衔。但还没有开始讲武,宋朝又与金人修好谈和,而且朱熹又和当时的宰相及大臣们议论不合,因此就罢官。史载“熹登第五十年,仕于外仅九考,立朝才四十六日,进讲者七,知无不言”,然因与韩侂胄等意见不合而罢官。当宋光宗赵惇的最后一年,才再召朱熹为侍讲。跟着就是宁宗赵扩即位,韩
侂胄当权,宋室朝廷也正闹严禁“伊洛之学”,视之为“伪学”。因此,又罢免了朱熹的侍讲和修撰的官职,再过九年,朱亮以七十一岁的高龄过世了。
总之,朱熹生当南宋新朝的初期,经高宗到宁宗四代半壁江山的皇朝,主战与主和的战略纷乱、忠奸邪正的政党相争。他抱有以圣学匡正时弊的目的,处于无可奈何的局势之中,但仍然坚守二程“伊洛”之学的师承,自以“主敬”的修养、主张“道问学”以达贤圣的宗旨,始终不变。实在也足为后世学者的楷模。他的一生对儒家经学的著作不少,但最用心得力的应该算是《大学》、《中庸》的章句。换言之,他把原本《大学》、《中庸》另加分章编排,自作注解。他自己并没有说,只有我朱熹所编注的《大学》、《中庸》,才是空前绝后的孔门正宗心法,后世必须以此为准。但他编注的《大学》、《中庸》,却变为后世元、明、清六七百年来的御用范本,用它来牢笼天下学者进取功名的思想,成为不可另有其他见解的意识形态。应该说这并不是朱熹的本心,这是元、明、清三代那些“不学无术”治国当家皇帝们的过错。尤其是明朝开国之初的和尚皇帝朱元璋一手造成的罪过。

主张学以致用的名儒
事实上,当南宋初期四代帝王的八九十年之间,和朱熹一样,同为当代的名儒学者,同样具有以正学救时的用心,同时也在讲学传道授业者,并不少数。
例如在中国文化史上,或是儒家理学史上最有名的陆九渊(象山),便和朱熹有正好相反的治学观点,他是主张学问修养之道,以“尊德性”为主,但得其本,就不愁其末了。朱熹主张的“道问学”,是由集成学识,加以理性的精思推理而到达“形而上”道的境地,是从舍本逐末入手,恐怕终生不得要领。“尊德性”是先行证入“明德”的“自证分”,自然可以贯而通之,达到一切学问的本际。因此,才有在历史上著名的朱熹与陆象山在江酉的一场“鹅湖之会”,互相对话,辨证真理的学术会谈。结果是各有胜论,难定一是。朱陆异同的“鹅湖会辩”,可以说是南宋初期儒家理学家们“理性主义”在逻辑上的论辩,是为后世学者所称道的盛事。从西方欧洲的文化史来说,这时还正在经院哲学探究神学的阶段。从陆象山、朱熹死去的二十年后,西方的哲学家培根才出生(培根生于公元一二一四年,正当宋宁宗嘉定的第七年)。看来也很有意思。
其实,在南宋初期,如以朱熹、陆象山两人代表理学家的注重心性微言以外,其他的名儒学者也不少。尤其是调和朱陆之间的吕祖谦(东莱),后来列为浙东“金华学派”的代表人物。另如“永康学派”的陈亮(同甫),以“功到成处便是德,事于济处是有理”的事功主张,与朱陆异同之争,更为突出。如其自说:“研穷义理之精微,辨析古今之异同,原心于秒忽,较理于分寸,以积累为工,以涵养为主,晬面盎背,则于诸儒诚有愧焉。至于堂堂之阵,正正之旗,风雨云雷交发而并至,龙蛇虎豹变见而出没,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自谓差有一日之长。”这些话很像孔门弟子子路的豪情壮语。因为他有志急切于事功,所以曾与当时退居浙南的军事学家而兼诗人的辛稼轩往返,纵论国是。辛稼轩在他走后,用自己的经历,作了一首《破阵子》的壮词寄给他,可以说不是赞许的意思,还是劝勉他“知止而后定静”的成分居多。原词是: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另如吕东莱、陈同甫之间的“永嘉学派”的代表人物叶适(水心),大致都主张学以致用,不大同意高谈心性,无补时艰的空言义理。其他还有“闽中学派”、“宁波学派”等等,也各有所长,各有专著行世。有人说:“哲学家和文学家,都出生在乱世和衰世的时代。”如果以这个观点来看南北宋的文运,似乎觉得哲学和文学又太多了一点。但到了南宋建都杭州百年以后,十三世纪的后期,中国文化儒、释、道三家的主流,也都如“强弯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了!由于理学的兴起,传统儒学的“五经”正义的经世致用之学,也已渐形没落。禅宗从临安大慧宗杲禅师以后,也已进入“说理者多,行证者少”的情况。道家有与朱熹同在福建武夷山的白玉赡,被后人推荐为继南宗张紫阳真人的正脉以后,也就转入元朝初期王重阳和长春真人邱处机所创的“龙门派”的道教了!
可是宋儒的道学,从出入禅道的樊篱,以《大学》、《中庸》为主导的“性理微言”,犹如异军突起,势不可遏。其中尤以朱熹所尊奉“伊洛学说”,并自创立以“道问学”为主导的性理学风,更为一般后起学者所欢迎。自朱熹以后,有真德秀和魏了翁二人。皆宗奉朱子的学派,最为杰出。虽然宋室的政权,已在风雨飘摇,垂垂欲堕的情势之中。但被历史认为促使宋朝灭亡的先后三大名相,如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也都是忠奸莫辨的人物。其实,是因为他们复兴无功,建国无能,又在学术思想和政治作为上矛盾冲突,就弄得灰头上脸,遗臭万年。不管南宋的朝政如何紊乱,但在宋理宗时期,真德秀仍以儒家理学可以救时的用心,作了一部名著《大学衍义》,极力推祟“大学之道”便是千古不易的“帝王之学”。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为四大纲领,引证经训,大旨在端正领导人皇帝的“君心”,严肃宫廷的齐家之道,排弃幸进者的当权执政等三个要点,都是针对宋室术代衰乱的情形而立论,所以更被当权者所忌惮。史称其“立朝十年,奏疏数十万言,皆切中要务”,终亦不免遭受排挤出局的必然结果。

================
蒙古西征与西方人的误解

  我们姑且大略介绍南宋宁宗庆元六年,朱熹死了,韩侂胄当权的阶段开始,正当公元—二○○年后的七八十年之间,北方的金国亡于蒙占族的元朝。南宋末代的宰相贾似道求和于蒙古,反而促使南宋早亡于元。这些历史往事,都是发生在十三世纪的阶段。也正是人类文化在东西方历史上造成一个偏见的论点,那便是由成吉思汗的西征,造成西方人至今误解东方人为“黄祸”,以及附会基督教《圣经》上所说的魔鬼,与东方中国龙的图腾,连在一起,谬论连绵,形成畏惧和仇恨东方人和中国人的偏见心态。
当然在西方的历史学家,或历史哲学家,因为不大明白中国历史,从来没有人做详细的研究,理出公平的理念。中国本土的学者,也往往随便跟随西方学者的观点,认为凡是中国人便统称蒙古族。也不仔细研究分析中国各民族,尤其是汉族,它和印第安族与蒙古族祖先的血缘传统关系等等。希望将来的学者能正视这些问题,不要认为是不相干的事,而忽赂过去,造成人类之间的大误会。因小失大,恐怕为将来世界上有些人借此挑起种族主义,或有色人种的战争,那就更加罪过了!
现在我们简单地了解十三世纪这一阶段的西方历史故事:当在一二○三年十字军攻陷君士坦丁堡后的第三年,即一二○六年,蒙古族的铁木真统一了蒙古诸部,自称“成吉思汗”。同年,东罗马帝国建希腊帝国于尼西亚。一二○九年,法兰西斯派修道士会成立。一二一二年,西班牙十字军兴。一二一五年,英王公布大宪章,世界才有宪法之始。一二一九年,成吉思汗西征。一二二二年。蒙古灭回回国(花剌了模),成吉思汗西征军逼近印度。一二二四年,蒙古降伏南俄罗斯诸侯。一二二七年,成吉思汗死亡。一二三七年,蒙古人进入俄罗斯。一二三八年,西大食建格拉纳达王国。一二四○年,蒙古将领拔都征服俄罗斯,于第三年建钦察汗国。一二四—年,蒙古大破欧洲诸国联军。一二四五年,教皇英诺森第四派蒲郎卡皮泥东来。一二五○年,埃及马木路克朝兴起,是为历史上著名的埃及奴隶王朝。同年,法王路易第九派罗伯鲁克到蒙古和林。一二五四年,第六次十字军终结。德国大空位时代开始。一二五八年,蒙古灭大食阿拔斯朝,开建为依儿汗国。一二六四年(甲子),忽必烈在中国北京正式建都,改年号为至元。一二六五年,英国创立国会,是为世界上有国会之始。意大利诗人但丁出生。一二六九年,元朝才由帝师藏僧八思巴根据藏文创作蒙古字。一二六○年,法王路易第九发起第七次十字车,到一二七二年终结。一二七三年,德国哈布斯堡家族开始。路德福第一被选为德帝(德国的大空位时代结束)。三年以后,即一二七六年,南宋灭于元朝。一二九五年,马可?波罗来到中国,仕于元朝,后返抵威尼斯。我们大略看了这些对比的东西方历史文化,既很奇怪也很有趣,好像十三世纪,便是成吉思汗的世纪,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到此划分界限,成为黯然失色,大不如前的转折时代。

成吉思汗为何西征?
从中国远古史上研究中华民族上古氏族社会的渊源和分化,问题很大,也很复杂,暂且不说。如果只从中国北疆的蒙古、满洲,以及汉代所称的“西南夷”,与苗瑶等各个少数民族的血缘渊源来讲,古人也早有说明,认为原在远古,与我们同为一体血脉相承的共祖。例如在清朝初期的雍正,曾经为了满汉民族意识的争端,便亲自写过一部《大义觉迷录》。他的论点,虽然一直没有被汉人学者所承认,但也不能一概抹煞,从中华民族史学的观点来讲,应该算也是富有创意的论文。至于大元帝师八思巴对蒙古民族祖先的来源,用了印度小乘佛学上的观点,另行“高推圣境”,那是针对元初开国的恭维话,老实说,是凭空捉影,在人类学上和中国民族学上,实在无所根据,不必再加讨论了。
我现在首先提出几个观点,以供诸位及将来学者研究作参考。
一、蒙古这个名词的来源,很可能是从西汉初期“冒顿”这个名词的变音而来。等于现在西方人称中国为china,是从秦的变音而来。冒顿,就是汉高祖亲征时,把他围困于白登的那个氏族。
二、自汉以后,匈奴、乌桓等族,喜欢尊称他们所敬服的君长叫“汗”。事实上,是从仰慕汉朝的用意而来的。“汗”就是“汉”的同音语,只是为了区别,中国的历史上便采用“汗”字,而表示刘氏王朝所建国的“汉”字,是华夏民族文化的正统。匈奴、突厥因景仰汉室的威风,也自己尊称为汉,是要降格以从,所以便用一个同音的“汗”字来替代了。换言之,“汉”字也好,“汗”字也好,反正都是自认同样是一个“大汉”的民族。所以到了唐代,因唐太宗李世民和李靖在武功上的威望,突厥便全体降服,尊称唐太宗为“天可汗”。这个尊称的含义,就是把中原皇帝称“天子”的“天”字,加在“汗”字前面,便成为“天可汗”了。换言之,就是推崇唐太宗为皇帝的皇帝。因此,在十三世纪的开始,铁木真崛起蒙古,便自称为成吉思汗,也正由这种传统观念而来,并不是从“汗马功劳”的“汗”字取名的。
三、在中外的历史上,凡是原先居住在北方地区的民族,如果崛起南征,大多数必定会占领南方,统一全国的。中国的历史,是有很多次的先例。欧洲各国的历史也是如此。甚至十七世纪新兴的美国,也不例外。孔子也曾经说过北方之强与南方之强的异同,那是从地球物理,与地区民族性的科学观点上立论,理由太多,一时说不完,而民不是本书的正题,就不多说了。
但在中国三千年的历史上,无论是从地缘政治,或战争史实上来看,从北征南,江山一统的次数多,如汉、唐、宋、元、清。从南伐北,除了明代一次算是例外,几乎没有失败的结局。其中的道理太多,牵涉太广,也只提到为止。
四、成吉思汗在蒙古的崛起,包括他的子孙,在几十年间之所以西征东讨,南征北伐,无往不利的条件,并非天助,也不是蒙古军别有好勇善战的武功。实事求是来说,那是因为蒙古军在当时,拥有了世界上强大兵种的关系。这也就是佛学上说轮王须有七宝中之一的“马宝”。十三世纪的东西各国,虽然也早已知道使用骑兵,但使战马繁殖群生,加以严格训练骑射等武功,而成为集团作战的骑兵,却以蒙古军最为成功。这等于是二十世纪初期,用拥有大量机械化的坦克部队,以压倒性的攻势,歼灭地面上的陆军,当然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了。但也不要忘了,能够崛起而领导人群的人物,胸怀大志,腹有良谋,加以宽大坦诚的作风,有德才有威的形象,最为主要。成吉思汗便是这样的一代之雄,才能培养发展出史无前例的骑兵威力。
五、成吉思汗崛起后,为什么不先行南征,打垮金国,直下江南而统一南宋的天下,却偏要远征西域而打到欧洲呢?这个问题,大家似乎都忽略过去。尤其是西方的学者,过去素来不了解东方和中国的历史背景,所以只以“黄祸”这一个观念,用来概括蒙古或东方,甚至是所有中国人的野蛮了。
如果你熟悉中国史,不要说上占或西周,你只要从秦汉开始,展开中国历代的历史记录,几乎不论哪一朝、哪一代,百年内外,或几十年之间,没有所谓匈奴、突厥等等从西陲、北疆进入的侵略战争,这种事件不一而足。中国历史上所谓的“胡人”,就是指由西陲和北疆所有侵略中原的各个民族的统称。而且历代以来的胡人,其中大多数早已是胡汉交流的混血种族。不管如何,凡是从西陲北疆入侵的胡人,以畜牧为生,牛马羊及骆驼的繁养,首先便需要占领西北和北疆的蒙古草原,才能立足。而草原在中国西北的边境,根本就无法严格划界。因此,西胡、北胡的入侵,首当其冲的便是蒙古各族。铁木真(成吉思汗)从幼小孤苦的心灵中,深受他族侵凌之害,而且也明白西胡的祸害特别深,所以一旦崛起,趁着屡战屡胜的余威,就长驱西向。所以他对被征服的各国说:“因为你们犯有滔天大罪,我乃奉天命来惩罚你们的。”这便是他西征的原因所在。
至于他当时对于在南方的金国,和更南方的宋朝,还没有可以南征的认识,一直到他死后,他的儿子们南进,攻下全国所属的潼关,才知道中原故国也不过如此而已。因此,才敢奢望华夏,但仍要先派人和南宋联合,灭了金国。再到宋理宗景定时期,公元一二六○年,由忽必烈在东北的开平建都开始,才入主中国,统一海内。忽必烈在位三十五年,以后经历六个皇帝,或三年,或四年,或十三年,一共加起来,不到三十七年,只有最后亡于明朝的元顺帝,也和忽必烈一样,在位三十五年。

藏密为主下的儒家
总之,无朝建国,先后只有九十年(从公元一二七七年起,至一三六七年止),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伤残性就非常地大。
一、元朝当时的蒙古民族,因为久处在中国极北边疆的草原,历来都受西胡、北胡的侵扰,防御和战斗,便是个常生活中的习性,本来就缺乏文化的基础,并不像辽、金两个民族,早已受华夏文化的熏陶。因此,自忽必烈首先进兵西藏,便受西藏密教喇嘛文化的感染,非常信仰。尤其他更惊奇十五岁的少年藏僧八恩巴的学识和神奇,就尊为国师,请他制作蒙古文字。到了统一中国以后,便和西藏的喇嘛共治中国,把大小的喇嘛分布全国各地,主导各省、州、县的教化。而且当时喇嘛还是以原始西藏密教的“红教”为主,大都从事男女合参的“双身法”。因此,使这些戒行有亏的番僧,得以仗势奸淫妇,侵占贪污,不一而足,民怨沸腾。至于传统的禅、道、儒、佛文化,受到密教的摧毁,几乎已一落千丈,从此欲振无力了。
二、蒙古在元朝的时期,本身种族人口并不太多,而且在西征到欧洲,北伐到俄罗斯,南征到中国全国,要分派各地统治的人才,根本就非常缺乏。因此,就把原先西征途中早期投降过来的人,都派出到中国各地,充当统治的官吏,例如马可?波罗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从元朝开始,政府下达民间的公文,就有“各色人等”,或“色目”人等的文句。所谓“色目”,就是蓝眼睛的人。“各色人等”,就是包括黄种、白种、棕色及黑色各种民族。中国的历史,在元朝这个阶段,也可以说已经有过人种血统大混合的一段经历了。
三、在元朝初期忽必烈统治的时代,好在还有一个金国的遗贤耶律楚材担任中书令的相职。同时还有一个和尚出身的汉人刘秉忠,都是受忽必烈所信任的人。耶律楚材是当时金国的禅宗正统大师万松秀禅师的弟子,而且对儒家、阴阳家、杂家等学说,都有深造。他和元遗山一样,都是金国末代具有中国传统文化深厚修养的学者。当成吉思汗兵临印度边境时,因为接受他的劝谏,才没有进攻印度。刘秉忠也是兼通儒、佛和阴阳家之学的特殊人物。因此,而使元朝初期,渐渐受到儒家学说的薰习,才能保存元气。但元朝以来的儒家学说的理念,大部分仍是宋儒的传统,尤其是以受朱熹影响的传承为主。
四、元朝的蒙古族入主中原以后,除了崇信西藏密教的佛法,和藏僧喇嘛共治中国以外,渐渐也开始认识孔孟之道的儒家文化,而且受到一般儒家学者臣工们的影响。忽必烈死后,由他的第二个儿子继承帝位,史称为“元成宗”的铁木耳,封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王”。而且这篇封号的文章“制诰”,实在胜过历代敕封孔子的“诏书”,不知出于哪位儒臣的大手笔。如云:
制曰:先孔于而圣者,非孔于无以明。后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法。所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仪范百王,师表万世者也。可加大成至圣文宣王。遣使阙里,祀以太牢。於戏!父子之亲,君臣之义,永为圣教之遵。天地之大,日月之明。奚罄名言之妙。尚资神化,祚我皇元。
并赐诸王《孝经》,到了“爱育黎拔力八达”即位,史称“元仁宗”的第二年,又诏以“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邵雍、司马光、朱熹、张栻、吕祖谦、许衡,并从祀孔子庙廷”。但元朝宫廷内外的重要大臣及其族众,始终是信奉喇嘛的密教为主;尊重儒家,但为俯顺士大夫们的习惯而已。古人所谓:“善于泳者溺于水”,“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因此,到了元顺帝的时期,便有韩山童等以“白莲会”烧香惑众起义,宣传天下大乱,“弥勒佛”下生人间救世。跟着便有方国珍、张士城、陈友谅,乃至朱元璋等乘时而起,促使其亡。元亡于明的这个阶段.已经到了十四世纪即是公元一二三三年至一三六七年,西方的欧洲,正当意大利人文主义开始发达,商业都市勃兴。英法百年战争的兴起,也正在这一阶段。德国的帝位,正由诸侯选举所产生。日本也正在分为南北朝的时代。西欧的文化,仍处在基督教神学昌盛的阶段。从一三七八年开始,罗马教会大分裂,直到十五世纪的一四一七年为止。

===================
明清的科举与宋儒的理学

  东方古老中国的文化,经过元朝百年以来的摧折,由平民起义的各路英雄,基本上都不如汉、唐开国的规模。明太祖朱元璋更不例外,既没有汉高祖刘邦的豁达大度,更没有唐太宗李世民的雄才大略。虽然朱明一代,与汉、唐、元都是一统山河的帝制政权,但前追唐朝,后观清代,无论文治武功,都是黯然失色的。有人说,汉朝四百年,是刘家与外戚宦寺(太监)共有天下;唐朝三百余年,是李家与女后藩镇共有天下;明朝三百年,是朱家与宦官(太监)共有天下;清朝两百余年,是爱新觉罗与绍兴师爷共有天下。这样的史论,虽然过于笼统草率,但也蛮有道理的。

为朱元璋做个心理分析
我们在前面大概约略地提过,在整个的历史上,反观任何一朝一代的政风,都和开国之君创业立国的学养见解,有牢不可分的关系。这正是《大学》所讲“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而后天下平”的原则要点所在。
明朝三百年来的帝室政权,之所以如此的阴暗,完全由于朱元璋本身的前因而来。他出生在元朝末代乱世的贫民家庭,在童年孤苦伶仃的生活中,早已埋下了看人世社会都是一片悲惨残忍的心理因素。后来生活无着,为了糊口,只好列皇觉寺去做和尚。宋、元以来的汉僧寺院,仍然具有丛林制度的严格清规。俨然一个政治体制的组织。对于长上和各个职司,既要坚守戒律,又要集体劳务,所谓“敬”和“肃”的遵守,是它基本的精神所在。他做和尚的日了不算太久,对于佛教的慈悲和忍让的内养修持功夫,虽然也有所了解,但毕竞并未深入。况且皇觉寺的和尚,也避不开时艰年荒、流离失所的遭遇,他只好被迫出去化缘,仍然也混不到饭吃。因此才去投军,参加平民起义的行列。
如果从心理学立场的观点来分析,以朱元璋从小到长大的遭遇情况来说,假如事业有所成就,这种人就会变成三种个性的典型:
一是对社会人群,始终充满仇恨和不信任的个性,变成刻薄寡恩的作风。
二是对社会人群,反而具有同感痛苦的同情心,处处推己及人,愿意反馈社会,尽量做好事,成为一个大善人。
三是变成双重人格,既充满仇恨与刻薄,又很悲观而具有同情心。但有时仁慈,有时残忍,很难自制。
我们只要多读《明史》,仔细研究朱元璋,你就可以了解到孟子所说孤臣孽子的心境了。如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可惜他所遭遇的是时势造英雄,做了皇帝,却不达观。如果以他的聪明慧知,做一个中唐时代的和尚,一定会成为一代宗师,称佛做祖。但他的根本学识习性,仍然没有脱离少年时代在皇觉寺为僧时的僧院知识。因此在他所创建的明朝政治体制中,有关官职的名称,有些仍然采用“丛林寺院”僧职的名位,如“都察院”、“都检”,乃至称僧职叫“总统”、“统领”等名词,都是与“禅林寺院”职司的名号相同。
可是在他称“吴王”开始,到登位称帝以后,的确勤奋读书,努力学习。但很可惜,没有得到良师益友的辅导。如宋濂、刘基,他都是以臣工视之,并非尊为师友。如史载他对两人的评语说:“宋濂文人,刘基峻隘。”所以对于他们,始终是有距离,用而不亲,影响不大。在他心理上最大的缺点,就是始终有挥之不去的自卑感。古今中外的人性心理,凡是过分傲慢的人,都是由心理上有一种自卑感在作祟。他自小由环境所造成严肃忮刻的生活习惯,很难兼容并蓄,更谈不到有“格物致知”的容人容物之量。
但他在登位称帝以后,正如唐、宋开国的皇帝一样,总想找出一个具有显赫有名的祖宗,作为自己的背景。李唐皇帝,找到老子李耳。有道教教主的“李老君”做背景,是够神气的。赵宋也用道教的帝君来陪衬自己。朱元障找谁呢?开始他是想用朱大夫子朱熹的关系。当他还正在疑难不决的时候,刚好碰到一个理发的司务(相当于今天所称的师傅)也姓朱。他便问他,你是否也是朱熹的后人?谁知那个理发匠却答说,我姓朱,是另有祖先的。朱熹和我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认他做祖先啊!这句话,使他感觉到很惭愧,因此,就决心不认朱熹做祖先了。这个典故,不是凭空捏造的,是记在明人一部史料笔记中,我一时记不起书名来了,你们查对,一定会发现的。

科举取士的利弊
但从明朝开国,创建科举取士的考试体制,规定用朱熹的《四书章句》为标准,推崇《大学衍义》等传统,实在出自朱元璋的创制规定,以后一直沿用到由明朝乃至清朝约六百年而不变,并非事出无因。另如以宋儒理学家的严峻规范思想,制定对妇女的节操观念,限制重重,也是由他手里所开始的。大家不可以把这些过错,随便归到儒家的礼教和孔子、孟子的罪名上去,那是很不公平的。
现在为了缩短讲课的时间,我们只引用明初朱皇帝有关这一方面的史料,大家看了,就可明白了。
元顺带至正二六年,即公元一三六六年,朱元璋正在称吴王的第三年。即诏求遗书,如史载:
上谓侍臣詹同等曰:三皇五帝之书,不尽传于世,故后世鲜知其行事。汉武帝购求遗书。而六经始出。唐虞三代之治,始可得而见。武帝雄才大略,后世罕及。至表章六经,开阐圣贤之学,又有功于后世。吾每于宫中无事,辄取孔子之言观之,如“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真治国之良规。孔子之言,诚万世之师也。
又命侍臣书《大学衍义》于两底壁间。曰:“前代宫室,多施绘画。予书此,以备朝夕观览,岂不愈于丹青乎!”
第二年,开始第一次创制文武科取士之法。如云:
“然此二者,必三年有成,有司预为劝谕,民间秀士及智勇之人,以时勉学。俟开举之岁,充贡京师。其科目等第,各出身有差。”
洪武元年,公元一三六八年。
谓学士朱升等曰:“治天下者,修身为本,正家为先。观历代宫阃,政由内出,鲜有不为祸乱者也。卿等纂修《女诫》,及贤妃之事可为法者,使后世子孙知所持守。”
洪武三年,第二次
诏设科取士,定科举法。初场,各经义一道。四书义一道。二场,论一道。诏、诰、表、笺、内科一道。三场,策一道。中式者,后十日,以骑射、书、策、律五事试之。
洪武十七年,第三次
颁行科举成式。凡三年大比,乡试,试三场。
八月初九日,试四书义三。经义四。四书义,主朱子集注。经义、诗,主朱子集传。易,主程朱义(程传与夫子本义)。书,主蔡氏(沉)传及古注疏。春秋,主左氏、公羊、谷梁、胡氏、张洽传。礼记,主古注疏。
十二日,试论一。判语五。诏、诰、章、表、内科一
十五日,试经史策五。
礼部会试。以二月,与乡试同。其举人,则国子学生,府州县学生,暨儒士未仕,官之未入流者应之。其学校训导,专主生徒。罢闲官吏,倡优之家,与居父母丧者,俱不许入试。
同时,另有一件故事,从现代人的观点来看,一定觉得他很愚蠢,不懂得科学技术,因此而限制了科技的发明和应用,非常可惜。事实上,科技的发展,给人类带来无比的方便,而且大有好处,那是事实。但科技的发展,给人类带来精神文明上的堕落和痛苦,那也确是有相等的负面损失,这也是事实。所以在中国历史上,类似有朱元璋这种想法和作法的事,还不止他一桩而已。这件事,便是史载;“洪武元年冬十月,钦天监(管天文台的台长)进元(元代)所置水晶刻漏(最早发明的自鸣钟)备极机巧。中设二木偶人,能按时自击钲(铃声)鼓。上(朱元璋)览之,谓侍臣曰:废万机之务,用心于此,所谓作无益害有益也。命碎之。”这样一来,由元朝时期,从西洋引进的一些最初的科技知识,就很少有人再敢制作和发明了,实在很可惜。假如当时一反过去历史上压制“奇技淫巧”的政策,加以提倡奖励,恐伯中国的科技,就早早领先世界各国了。
由朱元璋开始,制定科举考试取士的程式以后,朱明王朝历代子孙的职业皇帝们,便严守成规,奉为定例。但当时的知识分子,也有人认为把儒学局限在宋儒和程、朱一派的思想见解上,是很不恰当的。所以到了朱棣赶走他侄子建文帝允炆以后,自称皇帝,改元“永乐”的第二年,便有江西饶州鄱阳儒士朱友季,“诣阙(自到北京皇宫大门外)献所著书,专毁濂(周敦颐)洛(二程兄弟)关(张载)闽(朱熹)之说。”永乐帝看了,便说:“此儒者之贼也。遣行人押还饶州,会司府县官,声其罪杖之,悉焚其书。”并在永乐十二年,命儒臣纂修五经四书性理大全,开馆于东华门外。书成,永乐帝亲自写序。从此便使朱明一代的儒学,偏向专注于性理的探讨,推极崇高而不博大了。
过了四十年后,在明宪宗朱见深成化二十二年,有礼部右侍郎邱浚进所若《大学衍义补》一书。他认为真西山的《大学衍义》,虽是帝王学的中心思想,但缺乏治国平天下的事迹可供参考。因此,他采集经传子史有关治国平天下的事迹,分类汇集,加上自己的意见,以备帝王们学习治国平天下的学识。纪宗特别赏识,赐给金币以外,又进封他做礼部尚书,并命将此书刊行流布。邱浚是琼州(海南岛)人,少年时便有神童之誉,是一个才气纵横的人物。如他咏海南岛五指山的诗,便有“疑是巨灵伸一臂,遥从海外数中原”之句,大有岭南学派人物的豪情壮志,目空一切的气概。

阳明学说的兴起
从此以后,到了明武宗朱厚照的时代,已经是公元十六世纪的初叶,在中国文化史或哲学史上产生了一位名人王阳明,他本名王守仁,儒家学者称之为“阳明先生”。他在明代历史上的事功,是以平定江西宁王“宸濠之乱”而出名。但在文化哲学史上,他是以“知行合一”的学说,影响当时和后世。最为突出的,就是东方的日本,在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之间明治维新的成功,便是接受阳明学说的成果。因明治维新的影响,当清末民初,中国一般留学日本的学生,回国以后,重新捡起阳明之学,作为革命救国的张本,提倡研读王阳明的《传习录》,乃至阳明的治兵语录,和曾国藩的家书等做典范,俨然日本在明治维新前期的作风,用来抗衡由西方输入的各种文化思想潮流,形成一代的悲剧,为现代历史增添了太大的不幸。
王阳明学说的由来,开始也和南北宋时期一般儒家的理学家们相同,也是为了追求形而上道和入世致用之学相结合,先是由道家和佛家的一般学理入手,而且努力参禅静坐,曾经发生有遇事先知的功能。但他却能自知,神通妙用的特异功能还不是道。因此退而反求儒家的经学,别有深入之处。恰好碰着在仕途上和当权的宦官刘瑾结怨,被贬到贵州的龙场驿以后,更有进益。总之,他后来心性学养的成就,如照朱熹所主张的道问学,和陆象山所主张的尊德性来讲,他也是以尊德性为本。而且更与朱、陆不同之处,他在尊德性入道的同时,又特别强调以事功的实践,与即知即行的良知良能相契合。实际上,王阳明的学问造诣,是由禅入儒,引儒入禅相结合,比宋儒朱熹的见地,实在别有胜处。他是极力反对朱熹的四书章句之说,认为朱注的章句,其祸害尤甚于洪水猛兽。因此,与当时宗奉朱熹学说,崇拜程朱学派的人,俨然对立。好在他有平宁王之乱的一段容功,震撼朝野,所以他在当时程朱学派的天下中,还能立足,这也是并非偶然的事。
如果我们把明武宗时期和王阳明倡导知行合一儒家理学的时期,和西方欧洲历史文化作一对照,那也正是公元一五一七到一五六一年之间,德国人马丁?路德开始从事宗教革命的同一时代。除此之外,也正是西方在这一时期(十六世纪)历史文化上开始转运的阶段,如文艺复兴运动的发生;波兰天文学家哥白尼倡太阳中心及地动学说;维斯浦奇发现南美洲东岸;哥伦布发现中美洲;麦哲伦远航周游世界一周成功;葡萄牙人到了广东租澳门为通商地,为近世欧洲人到中国的开始;葡萄牙人又到日本的种子岛,首先掌握了东洋的贸易权;西班牙人征服了墨西哥;英国女王玛利登位,禁信耶稣教,接着是女王伊丽莎白即侊,厉行新教;德国开宗教会议,重许信教自由,新旧教之争结束;法国新旧教开始战争。西方的欧洲,在这个时期所发生的这些等等事故,和我们虽然还远隔重洋,说是没有关系,却是很有关系,所以也在此顺便提起大家的注意。
至于明朝在武宗时期,因有王阳明的学说出现以后,同时也影响了道家和佛家出家的和尚、道士,也有向王阳明参禅学道的出家人。王阳明虽然不像宋儒那样,左批佛,右批道,但对佛道两方,多少也有微言。不过,他和宋儒理学家相同,对性命之理,人生
的生命之学,仍有存疑。他在晚年又研究道家的外丹,或者为证长生,果因为服食信石(砒霜)中毒而殁。
我们对阳明学说的是非暂不评论。总之,在明朝三百年来,特别注重以朱注“四书”为主的儒学,影响所及,到了晚明时期,如对宫廷具有影响力的佛教大师憨山德清,便以儒、佛、道三教一致观点,著有《中庸克指》,以及《老子道德经解》、《庄子内七篇
注》等。稍后,他的再传弟子蕅益法师,又有《四书蕅益解》等著作。这些种种事实,都是说明由初唐(公元六二七)年起,到明末清初(公元一六四四)年间,有关儒、佛、道三家学说,却已经历纷争了千余年之久,由各自殊途而归趋于一致,共同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才得汇流而集成。但也正如道家老子、庄子的观点,“成者毁也”。由于西方的欧洲,正从物质文明之中逐渐发展,促使唯物哲学思想的光芒,正从地平线西面升起,在十六世纪以后,渐已东来了。

 

 

 

石宣家庭教育

返回

您尚未登录系统